私塾里不讲时间,因为那时绝大多数人家没有自鸣钟。学生早上入学,中午“放饭学”,下午再入学,傍晚“放夜学”,这些时间都没有一定,全看先生的生活情况。先生起得迟的,学生早上不妨迟到。先生有了事情,就早点“放夜学”。学生早上入学,先生大都尚未起身,学生挟了书包走进学堂,先双手捧了书包向堂前的孔夫子牌位拜三拜,然后坐在规定的座位里。倘先生已经起来了,坐在学堂里,那么学生拜过孔夫子之后,须得再向先生拜一拜,然后归座。座位并不是课桌,就是先生家里的普通桌子,或者是自己家里搬来的桌子。座位并不排成一列,零零星星地安排,就同普通人家的房间布置一样。课堂里没有黑板,实际上也用不到黑板。因为先生教书是一个一个教的。先生叫声“张三”,张三便拿了书走到先生的书桌旁边,站着听先生教。教毕,先生再叫“李四”,李四便也拿了书走过去受教……每天每人教多少时光,教多少书,没有一定,全看先生高兴。他高兴时,多教点,不高兴时,少教点。这些先生家里大都是穷的,有的全靠学生年终送的“修敬”过日子。因此做教书先生,人们称为“坐冷板凳”,意思是说这种职业是很清苦的。因此先生家里柴米成问题的时候,先生就不高兴,教书也很懒。
私塾没有课程表。但大都有个规定:早上“习字”,上午“背旧书”,下午“上新书”,放夜学之前“对课”。
私塾里读的书只有一种,是语文。像现在学校里的算术、图画、音乐、体操……那时一概没有。语文之外,只有两种小课,即“习字”和“对课”。而这两种小课都是和语文有关的,只算是语文中的一部分。而所谓“语文”,也并不是现在那种教科书,却是一种古代的文言文章,那书名叫做《大学》、《中庸》、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……这种书都很难读,就是现在的青年人、壮年人,也不容易懂得,何况小朋友。但先生不管小朋友懂不懂,硬要他们读,而且必须读熟,能背。小朋友读的时候很苦,不懂得意思,照先生教的念,好比教不懂外国语的人说外国语。然而那时的小朋友苦得很,非硬记、硬读、硬背不可。因为背不出先生要用“戒尺”打手心,或者打后脑。戒尺就是一尺长的一条方木棍。
(选自丰子恺《日月楼中日月长——丰子恺家庭影像、随笔、漫画精选集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