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椿芽长

《种花去——自然观察笔记》 作者:玄武 人民文学出版社
  草木在寒风、冰雪中蛰伏一冬,春风一吹,嫩芽纷纷探头。光中望其剪影,像一只只小兽初生的绒毛一般惹人怜爱。这些芽在漫长冬天积累养分,在春天爆发,其力无穷,一日之内晨昏之变都令人吃惊。

  有些芽可吃,且是人间美味,比如香椿。南饮明前茶,北食香椿芽。掰了树枝,采那些从深褐到浅绿渐变的芽头,汁液沾上手指,眼前树枝晃动,同时晃动错置的,是午餐或晚餐做好的香椿炒鸡蛋。

  所谓春天,在人,目之遇,肤之感,心之触,鼻之嗅,还要包括味蕾之品,对北人而言,椿是可以食用的春天,它实在太配自己称谓了,“椿”之右偏旁的“春”字,既是发音,更有人对它的食欲期盼和充分尊重。它便是春天的味道。

  我猜现代人很少有机会去掰椿芽了,只在市场上买现成的大棚椿芽,一把多少钱。大棚椿芽味道寡淡且不说,椿芽在现代城市生活中,以一把多少钱来象征,总让人觉出沮丧。

  椿芽之美,椿芽所代表的春天之味美,更在于摘取的过程。我还残留着少年记忆:院落之后有一棵椿树,枝丫离房顶有一截距离。它保存了我少年时代每个春天的成就感。爬树摘椿芽是我的事。椿树枝干光滑细腻,有熟练爬树技艺的少年方能胜任。坐在树上摘完椿芽,意犹未尽,每每站起身来,在与房顶平行的树枝上荡动枝条,借弹力忽然一跃,就飞到了房顶,下面惊呼,是拾椿芽的奶奶和弟弟。

  从房顶返回椿树更难。树干距离房顶一米多,需要看准,伸双臂,在房顶边缘身体向椿树垂直倒下,过去时手正好抓住树干。那时我就只有一米多点个头。倒下抓住树干时,人就像一根横在房顶与树干之间的小桥。这样做必须万无一失,若失手就相当于自杀。多少次我在反复掂量树下的尖石和地面的软硬。有一次黄昏心怯,无法在房顶返回椿树,忽生冒险之心,打算从房顶直接跃下院落。昏黄的光线中,站在院里的弟弟傻傻地抬头望我,五六米的高度,使他身体变得那么矮小。我没敢跃。

  那么椿树于我还代表春天的危险,而我安然跃过许多个春天。有时感念造物,敬畏之心油然而起。在我少年,一些玩伴要么被造物收去,要么伤痛伴随一生。比如有小伙伴在我们常玩的水库淹死,有小伙伴玩跳井游戏时跌落井中。我记得有一次暴雨之后放学回家,独自一人从井上跃过,脚底一滑,在井上面摔倒——

  闪念之间我的手死死抠住了对面井沿,身体横在井面上。这是旱井,浊流仍在汇入,翻滚。井水已满溢,我的红领巾浸在水中。许久我不敢动,听着自己爆裂一般的心跳。我等四肢和井沿牢固的接触,又担心时间过久,手脚力不能支。它成为我持续一生的噩梦,每在情绪极度紧张时,我梦见这一幕。

  而当我少年,坐在椿树高处望远处春光时,也多次想到这次逼近的死亡威胁。我不停地荡树枝,以确定要爬过去的树枝能承受的分量。椿树长得飞快,椿芽之后,椿树会长出稍硬的枝条,已不能做菜吃。掰下椿枝,像剥香蕉一样剥它的嫩皮,吃那椿枝。微甜,异香,脆嫩。吃得太多,有时生惧意,想自己头顶会长出椿芽。说像剥香蕉一样剥椿枝皮,是后来的比喻,少年时我没有吃过香蕉,也没有见过。

  时光飞快,椿树枝再长半月内质就变得坚硬,不能吃。它们呼呼地长着,仿佛风一吹便伸出一截手臂来捕捉雨露,也打捞日光和月光。

  (节选自玄武《种花去——自然观察笔记》)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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