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枣的才华,曾被无数诗人和读者高度推崇。1993年出版的“朦胧诗”以后中国诗歌的经典选本《后朦胧诗全集》,将张枣列在从80年代初至1993年这段文学史中“最富成果和影响的七十三位诗人”(选编者言)的第二位。该书收录了张枣的四十四首诗歌,在数量上与韩东、王寅并列第三,其地位之高,由此可见一斑。
许多著名诗人对张枣的作品给予了极高的评价。
翟永明说,第一次看到张枣的诗,就觉得非常特别,有一种既现代又传统的气质,像这样带有中国古典气质的诗歌在国内不多见。
北岛则表示,国内的诗人中,他最欣赏的就是张枣和柏桦。
钟鸣的评价与北岛相似,他认为,这个时代没有败作的诗人,只有柏桦和张枣。
而诗人王寅在回答另一个诗人杨子的“对哪些诗人印象比较深刻”的提问时,避开了“哪些”这个复数词汇,而只列举了张枣一个人:“张枣一看就知道非常聪明,虽然我没有跟他见过面。”
令人意外的是,包括写口语诗的韩东,在读了张枣的作品后,也给予了高度认可。韩东认为,这些诗歌,“传统文化的材料零星散布其间,当你把它们作为路标举步向前时,却来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。而当我们跟随张枣在异国旅行,经过的竟是中国式的九曲回廊。……张枣并不简单地排斥什么,或张扬什么。他的融合能力是显著的,转向传统文化遗产使他的写作多出了一个层次,视野因此更加开阔”。(《第二次背叛:第三代诗歌运动中的个人及倾向》)
关于张枣在四川时的巨大影响,柏桦有更形象的描述:“在当时的四川诗歌界,尤其是在各高校的文艺青年心中,(张枣)有着几乎绝对明星的地位。他非常英俊,1983年的英文研究生,二十二岁不到就写出了《镜中》《何人斯》,而且谈吐有一种奇异的吸引力,他那时不仅是众多女性的偶像,也让每一个接触了他的男生疯狂。他在重庆度过了他人生中最耀目的三年(1983—1986),那三年至今让我想来都心跳加快,真是色飞骨惊的岁月呀。”在柏桦看来,张枣显出的诗歌天赋“过于罕见”,其“化欧化古”的诗风,堪称卞之琳再世,“但在颓废唯美及古典汉语的‘锐感’向现代敏感性的转换上又完全超过了卞先生”。因此,由于他的早逝,我们对于现代汉诗的摸索和评判可能会陷入某种困难与迷惑,“张枣给我们带来的损失,至少目前还无法评估”。
创作于1984年9月的《镜中》无疑是张枣流传最广、影响最深远的作品,短短十二行,情感容量丰富异常——
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
梅花便落了下来
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
比如登上一株松木梯子
危险的事固然美丽
不如看她骑马归来
面颊温暖,
羞惭。低下头,回答着皇帝
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
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
望着窗外,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
梅花便落满了南山
与韩东的《有关大雁塔》、李亚伟的《中文系》、胡冬的《我想乘一艘慢船到巴黎去》等诗歌一样,张枣的《镜中》也是中国“第三代”(或“后朦胧”)诗歌选本的必选之作。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《镜中》就是张枣的名片,甚至是张枣的代名词,二者之间可以互换——只要向一个对中国新时期诗歌稍有研究的读者提起张枣,他首先想到的必然是《镜中》;提起《镜中》,无人不知道是张枣的作品。
《镜中》也是张枣本人最为珍视的作品之一,我注意到,凡是与张枣有关的诗集或者选本,这首诗都会被排列在最前列,比如《后朦胧诗全集》,将《镜中》排在第二位,仅列于另一首名作《何人斯》之后,而张枣生前唯一在国内出版的诗集《春秋来信》,则直接将《镜中》排在第一位。
从诗歌的结构看,《镜中》可分为三个部分。
第一部分是前两句:“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/梅花便落了下来”。这是一个总括。
接下来的第二部分(从“比如看她游泳到河的另一岸”到“望着窗外”)则提供了细节:游泳到河对岸、登松木梯子、骑马、脸红、羞惭、低头、照镜子、望窗外……所有这些表情和动作,指向了一种优雅而又单纯的生活。
第三部分是最后两句:“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/梅花便落满了南山”。这一部分粗看像是对第一部分的重复,仅仅是将“梅花便落了下来”变为“梅花便落满了南山”而已,但对于整首诗来说,意义重大。首先,“梅花便落了下来”,有一种漂泊无依、漫无边际的感觉,如同一张情感的巨网,起笔就将读者牢牢地罩住。而“梅花便落满了南山”,出现了一个目的地:南山。使无所归依的情感找到了去向。但事实上,“南山”本来就是一个不确定的词汇,如同蓬莱仙境,只在传说中存在,因此,这种看似完美的“归宿”,实际上仍然是虚幻的,无法实现的。
在那个凡事都要问“为什么”的年纪,我一直在傻傻地琢磨这首诗的“中心思想”,但均无功而返。好像它什么都表达了,又好像什么都是惊鸿一瞥,稍纵即逝。在这个意义上,张枣是国内罕见的“不在乎意义”的诗人,他只关心语言和文字。如此取向无疑会令习惯于寻找“意义”的读者迷惘,觉得难以进入。张枣在普通读者中的影响不如另一些诗人,这应该是其中一个原因。其实,时代发展到今天,文学的定义已经大大丰富,有的诗歌本身虽不能为读者提供什么切实可感的东西,但如果它留下的空间可以由读者按照自己的学识和经验去填补,何尝不是一种存在方式?
(选自刘春《一个人的诗歌史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)